评论|不可言说之痛:眼泪、舌头与火
文 | 李心沫 全文5900字
2022年5月22日傍晚,“城市疗愈:苍鑫艺术项目”在大浦当代艺术馆启幕。这是一场将持续99天的艺术行动,苍鑫将实施10场个人行为现场,5场与其他艺术家合作的行为现场,5场跨领域的学者对话以及一件跨越99天由公众参与完成的互动装置。期间成都将有40多家文化艺术机构、空间及多家媒体支持参与其中。
《哭墙》是跨越99天的互动装置作品。苍鑫将收集来的3300本《圣经》摆放在空间现场,同时在全球范围内征集3300枚眼泪,分别对应同样数目的圣经。眼泪被收在透明的小玻璃瓶里面,每个小瓶附有一个标签,写下那滴眼泪流下的时间、地点以及原因。
眼泪,在苍鑫的作品《哭墙》里,被剥离了其生理的属性,而被赋予了象征意义,神圣感以及仪式性。那些眼泪成为一滴滴生命深处的露水,投射了每个个体的情绪的瞬间,而在那个刹那涌上心头,夺眶而出的泪水中也映现了一个人的生命和存在。人们在眼泪中是裸身的,灵魂往往是独自站在泪水中,被泪水所灌溉和洗礼。与其说受洗时,泼洒在受洗者头上的是清水,还不如说是泪水,只有泪水可以冲刷掉内心的尘埃,获得精神的净化和宁静。愤怒的火焰最终是以泪水来熄灭,而悲伤和忧郁是以泪水的形式出现的。另一种眼泪是在感激中产生的,是对于爱的深刻体验中产生的。那是最接近神圣的情感,也是最接近于神的眼泪。人们在泪水中感受到神的存在,那便是爱。
艺术,是眼泪的另一种形式。它最初是人奉献给神的,是人与神连接的通道。圣经中除了故事,更有诗歌和散文。文学的语言是神所悦纳的语言,只有通过赞美和感激,以及对于神的冥想才能被他接受。神存在于那些庄严肃穆的圣像画里;存在于大教堂的彩绘玻璃上面;存在于那些被精雕细刻的雕塑上面,存在于教堂的线条和空间里面。艺术运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在感召人,净化人,使他们变得柔软,通透,敏感而细腻,从而能听到神在寂静中的话语和召唤。
神应该是一位艺术家,而人类只有用艺术的方式才能与他交流,并且通过艺术看到他。
面对苍鑫的这件圣经与眼泪的艺术作品,我们如何去观看它,如何去感受它。可能我们所动用的不是眼睛,而是眼泪。
眼睛的第一个作用是观看。眼睛是人类获得感知信息与经验的最重要的器官。视觉艺术是和眼睛有关的艺术,它是建立在视知觉基础上的,是人们用以探讨存在视界的一种方式。
眼睛的另一个作用是流泪。导致流泪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生理反应,当受到外力刺激或异物进入眼睛或过渡疲劳时,眼睛会流泪; 还有一个方面是情感导致的流泪——伤感、喜悦、痛苦、感动、同情与恐惧都会导致流泪,所以眼泪是和心灵、情感、意志有关的。
德里达说:“只有人知道如何超越看与知,因为只有人知道如何哭泣。只有人知道如何看到这一点——眼睛的实质是眼泪而非视力——揭示性或启示性的盲目,那显露了眼睛的真正真实的盲目,是为眼泪遮蔽的凝视”。
眼睛被眼泪遮蔽时,恰恰心灵是敞开的,敞向有光的神明的世界——那是善和爱的在场。在基督教信仰里,当人们用眼睛寻找上帝时是看不见上帝的,只有被上帝感动,即当眼睛被泪水充满时,上帝就显现出来。其实上帝在我们心中,当眼睛被眼泪遮蔽时,才真正看到通往心灵的路。上帝的本质是爱,当“我”和“他人”的界限模糊掉时,当“我”融化在“他人”内部时,他人的疼痛变成我的疼痛,他人的苦难成为我的苦难,爱便产生了,艺术中称移情。
当尼采在大街上看见一个车夫在鞭挞马时,他跑过去紧紧抱住马头失声恸哭,之后他疯掉了。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他不需要一个名义的上帝,因为爱已经在他的内部充满。
现代性使人失去了流泪的能力,或者流泪成为禁忌。流泪被看作是一种情绪的、非理性的、甚至孩子气的表现;而完美的现代人需要的是理性,克制与情绪管理。哭泣经常被作为弱者的表现,人们的哭声被机器的轰鸣声所取代,爱于是在混凝土浇筑的世界里和泪水一起干涸了。现代人的眼睛是被异化的,没有泪水的眼睛,所以只剩下观看。现代人的眼睛是丧失掉本质的眼睛。而这种本质只在会流泪的眼睛里保存。
由于失去眼泪,情感也同时消失了,所以现代人看世界是视觉化的。人们从视觉的角度进入体验,僵化的二元对立的思维误区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使人永远追逐那个理念的形式,并且不能真正进入存在的真实。而这种真实只有通过泪水才能看见。会流泪的眼睛是不同的,就是他们要看到形式,同时他们一定要将这形式赋予情感即爱的成分。他们是从爱进入的,并与精神融合为一体,就是把他者作为自己,并且越来越深地沉浸在这种交融当中。
现代主义的形式至上的艺术由于其缺乏精神向度和爱的能量而渐渐失去生命和活力,最终变成人们生活的日常装饰物;而太过观念的当代艺术,由于其排斥掉了感性的部分,以及关于眼泪的一切,而成为空洞的意义和概念的演绎。那么在当下,这样一个充满动荡不安和重重危机的世界里,艺术何为?艺术是制造奶头乐一样的安慰剂,还是寻找缓解时代焦虑的镇静剂?这是艺术家需要思考的问题。苍鑫以艺术的实践在尝试给这个忧郁的时代一个出口。每一滴眼泪,就是一道门,这道门从一个个私人的房间敞开向他人的房间和这个世界。作品以眼泪的形式言说,言说这个时代以及处于这个时代的每个人。
3300滴眼泪为我们勾勒出了这个世界的肖像,一个忧伤者的肖像。世界的真相同时映射在这些眼泪中,在点点泪光中,我们看到瘟疫横行,战争爆发,环境污染,种族的仇恨,恐怖袭击,暴力事件,权力政治,数字监狱等等。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的亲人的人;在环境污染中灭绝的动物;在校园暴力事件中死去的孩子;在瘟疫中被夺取生命的朋友;在抑郁中自杀身亡的年轻人,都映射在那由3300滴眼泪构成的装置中-那是一面世界的镜子。
在由圣经与眼泪构成的场景里面,苍鑫开始了第一次的《身体祭坛》的行为现场。他躺在病床上,吊车的庞大的铁臂将他连同床一同吊起,缓缓离开地面,悬在空中。人们屏住呼吸,注视着那个令人心惊的时刻。只要一个小小的意外,那个单薄的小床就会连同人一起坠落,粉碎。悬置,摇摆,倾斜,黄昏的天空背景使那一幕变得如此清晰和惊心动魄。铁臂以笨拙的、机械的动作在执行任务,它在试图找到处于楼顶的那个露台。当病床和人降落露台的片刻,紧张的空气似乎才缓解。这时我看到了艺术家的爱人眼中的泪水。她一直充满担心和焦虑地盯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床和床上的爱人,在她的眼睛被泪水充满的时候,她成为了那个行为作品的一部分。她在泪水中再次创造了那个作品,并且成为了那个作品。
这无疑是一场跟眼泪有关的艺术现场。
火焰灼烧着潜在的泪水,使眼睛干涸。志愿者用刀切着苹果,一边切割,一边分发给众人,人们接过带着符码的苹果,人们吞下符咒。死去的兔子和鸡的尸体在火种燃烧。一个铁皮制作的被掏空的人形,以及由石膏做成的实体的人形在燃烧着。苍鑫点燃人形上的酒精,人形在燃烧,火焰吐露着舌头,混合动物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在火焰的中心,苍鑫打开一个盒子,取出一根针,他用那根针穿过自己的舌头……
舌头,一直是苍鑫的行为作品里的一个关键的元素。他的早期的成名之作就是《舔》——用舌头来接触和体验世界。
探索艺术家的艺术特征,其所运用的语言和方式,都可以在其生命的历程中发现痕迹。他从童年时期就开始的口吃,使他与人的交流之间形成一道屏障,随着时间的累积,变成了一堵无形的心墙,无法穿透,屡受挫败的墙。说话的部位是嘴巴,而用于发音的器官主要是舌头。舌头的搅动带动口腔中的气流发声。而禁止一个人说话的最直接的惩罚就是割掉舌头。割舌的刑罚自古有之。至今仍在发生的是那些被贩卖、被凌辱的女性的嘶嚎在被割掉舌头之后,而变得安静。她们不再言说,不再呼救,不再喊叫,她们失去了舌头,失去了声音。她们的痛苦被掩埋在无边的沉默之中。
言说本来是一种天赋的能力,一种人皆有之的本性。人因为言说而存在。但是对于某些人,这种最基本的能力却变成一种奢求。沟通的不畅,以及社会人群对于无法正常言说者的嘲讽都构成了巨大的摧毁的力量,将人推入孤独的绝境。那个大多数对于少数者的暴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对于舌头的纠结可能在苍鑫的成长过程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划痕,因此当他开始艺术创作,开始做行为的时候,他首先伸出了舌头。那是他身体的焦点,是他的症结所在,也是他最为深刻的生命体验的来处。还有另外一个外部的事件也促使了他对于言说有了更深层的体验和思考。大概某些事件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群人甚至一个时代的人被同时切除了声音。在极度的压抑中,他内在的力量开始迸发,他决定用舌头在艺术中言说。将在现实世界中断裂的人际关系,在艺术中得到修复。
他俯下身体,舔着大地;伸出舌头舔火;用舌头舔一片叶子;他舔,不停地舔,舔他所有可以找到的东西,舔他身边的一切。
这个舔的过程,是一个建立联系的过程,也是一个治愈的过程。他通过与物体建立连接,而将人生中缺失的部分填充。他找到了一种舌头的特殊的言说方法,一种新的交流方式,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他沉浸其中,与万物建立关系,进行对话。
在近年的行为表演中,苍鑫开始使用针穿过舌头这一极致的方式来表达他更加强烈的精神体验。2020年8月在麓山美术馆的名为“恒常与异变”个展上,他用针穿过自己的舌头,形成持续的影响和震撼。无疑,苍鑫运用自己的舌头构建了个人行为艺术语言的奇观,构建了一个行为艺术的临界点。
他将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可言说之痛,用他的被刺穿的舌头言说出来。疼痛在无声中开始,在无声中蔓延,在无声中扩散,波及到每个在场的观看者。他在无声的痛中将这个时代的症候与歧变言说出来。
火焰依旧在燃烧,在大浦当代艺术馆的露台上,他再次用针穿透自己的舌头。时间来到了某个历史的节点。他就在这个节点上,像个孤独的英雄,在与某种宿命进行着抗争。
那些穿着白色防护服人,是现场行为的一部分,他们俨然成为这个时代的一种表征,一个历史片段的标志。他们的出现让苍鑫的这个现场行为,从个体隐喻扩展到整个社会场景,一个关于这个时代的疾病现象学的观察,体验,以及介入。
火焰无疑是苍鑫行为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的符号。是他在行为表演中经常运用的一个元素。
火的起源,来自古希腊神话的普罗米修斯,他将火带到人间,却受困高加索的悬崖上,每天被鹰啄食心脏。
“从理性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普罗米修斯情结从物质出发迸发出来的精神光辉。它冲破火的禁忌,把火看作热情的理性召唤,并且冒着危险追求火的光明,这时火的光明不复是具体的、物质的光明了。古希腊恩培多克勒有着类似的观点。他把火想象为从眼睛薄膜细孔穿过的火,火与外面的火交流,流射到眼睛,产生面对世界的视觉”。[1]
火从无边的黑暗中将人照亮,人类文明的发生也是从有了火开始。太阳带动着天火,地火在地下运行。人们从最开始的钻木取火到后来的万家灯火,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程。火给人类带来温暖与光明,同时也带来灾难。因此人们对于火具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与崇拜。它不但与人的生命关联,也与人的死亡关联,且与人的重生相关。
“从维克多-雨果到昂利-雷尼耶,赫丘利的焚尸柴堆就像一种自然象征,不断地向我们描绘人类的命运。火在人的精神中引起的震撼、火使人产生的憧憬与遐想不知要比平时的经验强大多少倍”。[2]
苍鑫的行为《身体祭坛》向我们展示了那个被火焚烧的尸体的场景,以行为视觉的方式再次演绎人类的命运。观众被笼罩在对于被焚烧的身体的想象和震撼中。那个被燃烧的身体就像祭坛,是艺术家自我身体的复制;是作为人的总体存在的模型;也是处于这个令精神煎熬的时代的每个个体的象征。
“在火焰中死去是一切死亡中最不孤独的。这是一种宇宙之死,在这种死亡中,整个天地与思索者同归于尽。焚尸堆的干柴是演变的同伴”。[3]
焚烧尸体是一种古老的殉葬的方式;它也常见于谋杀案件中;它被作为刑罚运用;它也在战争中被应用;它是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中普遍使用的一种方式。焚烧,意味毁灭,变成灰烬,消灭肉体,也就销毁死亡的证据。
焚烧是人类对自己的同类所做的事情。
而盗火者则并非人类。
火的特质在于其创造性,也在于其毁灭性。火的精神存在于世界的运行之中,存在于人性中,也根植于艺术家的创造活动中。如果失去火这一基本元素,人类也就不会存在。也正是由于火的精神,而使艺术产生。创造的驱动力是火,是火在创造艺术。
对于火这一最为古老和神秘的元素的思考与运用贯穿了苍鑫的艺术历程。在他的充满萨满仪式感的行为作品里面,火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火是精神力量的汇聚处,也是精神进入迷狂的催化剂。火照亮黑夜以及人们的面孔,也照亮那个古老的仪式的现场。
火就像一个通道,穿过燃烧的火焰,人们将更清楚地看到苍鑫的艺术世界。
注释:
[1] 加斯东-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编,北京:商务印书馆, 2021年,vi 中译者序
[2] 加斯东-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编,北京:商务印书馆, 2021年,vi 中译者序
[3] 加斯东-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编,北京:商务印书馆, 2021年,19页
2022.06.09
作者简介
艺术家、艺术理论研究者。1976年出生于中国黑龙江省依兰县,2008年天津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她运用行为、绘画、影像等多种媒介进行艺术创作, 用文字、图像、装置、现场等探讨记忆、梦境,潜在意识,作品涉及性别、身份、生态等议题。作品曾在瑞典世界文化博物馆、德国女性博物馆等世界重要的美术馆展出;参加加拿大多伦多国际双年展、布拉格中欧国际艺术双年展等。她的作品被瑞典东方博物馆、泰达当代艺术博物馆收藏以及被英国、德国、瑞士、新加坡等国的收藏家收藏。她还曾受到联合国妇女署表彰。学术文章发表在《国家美术》、《东方艺术大家》等艺术专业刊物上。她曾策划“异在的身体”女性主义艺术展;2017年尤伦斯UCCA策划“行为艺术与后现代剧场”展演;2018年策划“地图与疆域”国际艺术展。2019年在德国大使馆策划"在中国"德国艺术展等。
About Li Xinmo
Li Xinmo, artist, critics, curator, was
born in 1976 in Yilan, Heilongjiang province, China. She graduated from Tianjin
Academy of Fine Arts with a MA degree in 2008 and is now based in Beijing.
Her art, involving multiple media like performance, painting and video,
explores memory, dream, subconsciousness with scripts, images, installation and
live art.
Her works, mainly dealing with gender, identity, and ecology, have been
exhibited in some important museums like National Museum of World Culture in
Sweden and Women's Museum in Germany, and participated in a series of art
events, such as Toronto Biennial, China&Europe International Arts Biennial
of Prague, etc.
Her works are collected by "Östasiatiska Museet" (in Sweden), and collectors from Britain, Germany,
Switzerland, Singapore, etc. She was also given a special artist honor by UN
Women. She has published articles on art journals like National Arts, Oriental
Art Master, etc. She curated “Heterogeneous Body”, a feminist art
exhibition,
“Performance Art and Postmodern Theater” at UCCA in 2017, “Map and Territory”,
an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in 2018, and “In China”, a German art
exhibition at the German Embassy in Beijing.